本文摘自《宇宙、诸神与人》，﹝法﹞让-皮埃尔·韦尔南 著，马向民 译，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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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时光

再来谈谈有关人类的一些奇闻轶事吧！潘多拉进了厄庇墨透斯的家，成了人间第一个妻子。宙斯在她耳边低声细语，叮嘱她该做些什么。厄庇墨透斯的家跟其他从事农耕工作者的家一样，有一些储存粮食用的瓮，其中一个特别大的被藏了起来，谁也不准去动。这大瓮是哪来的呢？有人说是一群牧神带来的，但也不太确定。有一天，当她丈夫出门后，宙斯悄悄传话给潘多拉，教她偷偷把那个大瓮的塞子打开，再赶紧塞回去。她照着宙斯的话做了。潘多拉走近那堆瓮，数量可真不少：有的装酒，有的装麦子、装油，总之，所有储存食物的瓮都在这里。潘多拉找到那个被藏起来的大瓮，拔开了它的塞子。刹那间，所有破坏的力量、所有丑恶的东西，全都跑了出来，散布在宇宙中。当潘多拉急忙把塞子塞回去时，里面只剩下来不及跑出来的“希望”，也就是对未来的期待。

潘多拉此举使所有坏事都来到世上。她的出现本身就已经给人间带来许多邪恶，现在再加上无数的灾难，人类的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了。哪些坏东西被放了出来？疲惫、劳累、各种疾病、死亡，还有种种意外，数不胜数。这些不幸与灾难在宇宙间乱窜，一刻也不停地流动，四处出没，永无定所。这些东西是看不见、摸不着也听不到的，与外貌迷人、声音悦耳的潘多拉刚好相反。但宙斯就是要让这些无以名状、没有声音的罪恶来到世上，让人无从防备，也无法远离。人类极力避免遇上这些罪恶，因为知道它们可恶；但又不知如何防备，因为看不见它们，也不知道它们究竟躲在哪儿。人看得见也听得到的灾祸，例如女人，却又隐藏在花容月貌与甜言蜜语之下，等着吸引你、诱惑你，而不是吓唬你。人类生活的特色之一，就是外表与真实之间的不一致。这就是人的处境，宙斯为报复普罗米修斯的小聪明而精心策划的大阴谋。

普罗米修斯自己也没能逃过一劫，他被宙斯用铁链捆住，锁定在半山腰的一根大柱子上，一动也不能动。他曾经把动物的肉保留给人类，现在则必须贡献自己的肉给宙斯的老鹰。这老鹰带着宙斯的闪电，是宙斯施展无敌神力的信使。普罗米修斯变成了祭品，他的肉一片片地变成老鹰口中的食物。老鹰每天都会飞来啄食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吃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残渣；到了晚上，他的肝脏又会再长出来。日复一日，普罗米修斯的肝脏会在夜里自动长出来，好让老鹰隔天早上又有东西可吃。直到很久以后，赫拉克勒斯得到宙斯同意，才把他放下来。普罗米修斯将自己的死亡与半人马族的喀戎交换而获得长生不死的能力。喀戎是人类文明的伟大导师，向阿喀琉斯及许多希腊英雄传授了箭术、医术及种种技艺。他被赫拉克勒斯所误伤，而这伤是无法治愈的，尽管他宁愿一死以求从痛苦中解脱，却因是不死之身而必须继续忍受煎熬。最后喀戎决定把自己的不死送给普罗米修斯以换得死亡，两者就这样各自得到了解脱。

普罗米修斯为他所犯的罪受到了惩罚。他故意把动物的肉送给凡人吃，尤其是肝脏，而肝脏正是献祭的动物身上最重要的部分，因为在当时，人就是从动物的肝脏来判断神祇是否喜欢人所做的献祭。因此，现在轮到普罗米修斯自己的肉与肝脏成为老鹰的食物，这只鹰就是象征宙斯神威的闪电。换句话说，曾被普罗米修斯偷去的火，化为象征宙斯闪电之火的老鹰来啄食普罗米修斯，而他的肝脏则成为这场盛宴上不断更新的佳肴。

最后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普罗米修斯的身份暧昧不明，在宇宙中并没有一个确定的地位。而他身上这个每天都会被吃掉、然后再长出来的肝脏，也向我们显示出世界上至少有三种不同的时间与生命力。首先是神祇的时间，那是一种永恒的时间，什么都不会过去，什么都不会到来，也不会消逝。第二种是凡人的时间，就像柏拉图说的，那是一种朝着同一方向直线前进的时间：人出生、成长、老去，最后走向死亡。所有生物都是如此，没有一个能躲得掉。最后要谈的是第三种时间，这是普罗米修斯的肝脏让我们联想到的，它是一种循环式的时间，就像月亮的阴晴圆缺一般，周而复始永不停止地进行下去。

普罗米修斯式的时间也像是天上星星的运动，循环而规律地运行着，让人能通过它们而估算出自己的时间。这不是诸神永恒不变的时间，也不是尘世中只能直线前进的时间，这种时间或许可以被哲学家称为“永恒之中的变动”。普罗米修斯所象征的，就像他的肝脏一样，介于诸神的永恒不变与人世的线性时间之间。他的中间者的角色地位在这个故事中展露无遗。他被拘禁在天地间的半山腰上，绑在大石柱的一半高度上，永远是在两者之间。他同时也在宇宙的时间之流中拉起一条长长的链绳，联结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绳的一端是亘古的世界，时间还不存在，神与人在一起生活，由永远不死的神统治一切；绳的另一端则是人与神分离之后的世界，从此人就必须臣服于死亡与日日消逝的时光。普罗米修斯的肝脏就是天空中运行的星体，把韵律与度量带到神性的永恒中，扮演起神的世界与人的世界之间的中介者角色。

作品简介

《宇宙、诸神与人》，﹝法﹞让-皮埃尔·韦尔南 著，马向民 译，2017年3月

韦尔南以古希腊文化为背景和依托，向读者讲述宇宙、神和人的故事，讲述诸神的传说和英雄的史诗。韦尔南将毕生的研究成果和自己对希腊神话的理解、对希腊文化的理解乃至对人类和世界的理解都融入他的讲述中，给这些神话故事深深地打上了独特的“韦尔南”烙印。

我们耳熟能详的经典故事便因此显露出更深的内涵，隐藏在诸神争战、人神博弈传说背后的人类社会关系百态被韦尔南提到幕前，读者得以看到世代更迭中的权力游戏，介于神性与兽性之间的人性省察，自我与他者关系的哲学思辨，以及个体对命运的抗争与求和。如此，这些离奇而琐碎的神话故事才算有了清晰的脉络，真正为读者打开了理解希腊民族精神及西方文明源头的窗口。

让-皮埃尔·韦尔南（Jean-Pierre Vernant）：法兰西学院荣誉教授，享誉世界的古希腊文化研究权威，精通古希腊神话、哲学、历史及宗教，对比较人类学和历史心理学研究方法的出色实践使他成为古希腊研究领域首屈一指的专家。

韦尔南已有二十多本相关著作出版，如《希腊思想的起源》《古希腊的神话与宗教》《神话与政治之间》，不仅在法国受到一致好评，还被译为多种文字，对整个古典学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